中秋夜 (民成)
标题来自凌叔华的《中秋夜》。
(插图没什么含义,单纯好看......)
中秋之夜,长安的月,圆圆如玉盘,无云的天幕上坠着点点星光。唐宫的中秋晚宴已经是结束了,各宫室复归寂静黑暗,只有一个偏殿里仍亮着烛光。
年轻的唐皇刚刚结束私人性质的祭拜,仍旧穿着朝服束着发髻,但他此时是一个人,七转八绕地来到了这个略显冷清的小地方。
“如人入闇,入闇,闇……公子,闇字,是个什么写法?”拿着毛笔的仕女停顿了下来,望着身边的男人。
“門,音。”男人接过毛笔,补在空缺的地方。
“大过节的,抄什么佛经。”李世民走了进来,径直来到案边,坐着的仕女识趣地退到了后面。
“我又不过节。”男人研着墨,没有抬头。
“今天晚上真是热闹,突厥主动送了两匹宝马,还有大食、吐蕃,特产珍宝无数。说到佛,高句丽送了一匹首饰,里面有一个佛手,我挑出来,拿给你看看。”唐皇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条项链,吊坠是个珍珠雕成的佛手,佛教里辟邪的手势。
“实非凡品。”男人看了一眼,继续研墨。
“我给你这么多仕女,研墨这种小事,就———”
“小时候是我给你研墨,习惯了。”
“我不喜欢读书,大哥你陪着才好。”
李世民走到对方身后,撩开头发,给对方戴上佛手项链,“你头发又长长了,我记得刚进宫的时候,算了———不好的事,便不提了,今天过节。”
墨研好了,男人把笔递给身边人,“请吧,陛下。”
“你知道我记不得金刚经。”其实李世民记得些许,可眼下到了十四品,自然不清楚细则了,于是把笔放到一边。
“你拜会各大寺庙住持的时候,也是说的这些吗?”
“他们不会要我这样直接诵经,只有你,像个老师一样。”
男人没有说话,拿回笔,自己接着刚才第十四品的地方默了下去,如人有目,日光明照,見種種色……
李世民抽走了笔交给身后的仕女,“别写了,我说了,今天过节。”
“中秋佳节,陛下不去陪长孙皇后,到我这里来做些什么呢?”男人用食指沾着墨水在宣纸上继续写着,当知此处即为是塔,皆应恭敬作礼围绕,以诸华香而散其处……
“我说不要写了,大哥。”李世民握住对方的右手。
男人换成左手食指沾着墨水另起一行,继续金刚经的第十五品,如来悉知是人、悉见是人,皆得成就不可量、不可称、无有边、不可思议功德……
李世民原对佛经没什么意见,如今却是把气全撒在上面了,抢过宣纸,撕成两半。
“陛下和经书发什么脾气?”男人看着地上的宣纸,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,再看看指尖的墨水还未干,又在白色的衣袍上写了起来,继续第十五品。
“不要再写了好不好,大哥。这不是唐皇求你,是你二弟。”李世民泄气似的站在原地,他可以继续仗着帝王的身份把人的衣服也扒了去,可是他觉得没有意义,和佛做对,只会显得自己可悲。
男人闭上眼睛,他不想为难眼前的人,只是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,说出口的话就像射出去的箭,每个词都是见血的可能。若是可以选,他倒希望自己早早死了去,世人虽苦,尚可剃度,他连头发都剪不去,李世民从前管不到他,现在样样都要管。他一直想出去,自然是不可能,除了每天和仕女讨论经书,就是等李世民来了,陪大唐的天子进行一些看上去情深意厚的互动。上一次出去还是因为灵隐寺住持进宫,李世民让他坐在帘后协助自己和住持切磋佛学。末了住持想看看和自己交流的人是谁,李世民不好拒绝便有些尴尬,他替弟弟解围,世相皆虚,意属无相,无相是法,法见如来。住持听后只留一句阿弥陀佛便离开了。
男人睁开眼,没有再看着宣纸,而是注视自己的弟弟,“我现在可以不写。明天呢?后天呢?之后的每一天呢?”
“我只要现在。”李世民想到小时候,他说,多陪我一刻钟;他的哥哥会说,人生不只是一刻钟,然后丢给他一个背影。
“你要的现在刚刚已经过去了。”
“我不要一座佛像,我要哥哥。”
“你的哥哥已经死了。”
李世民知道自己已经进了大哥的语言“游戏”,只要在对方的规则之下,说再多话也出不了五指山。
“我要你。你是活生生的,无所谓你的名头,我眼见的是一个实体的你。”李世民觉得自己这句话是毫无破绽。
男人听到这样回答,嘴角牵出一个微笑,他当然有办法把话题给转回去,只是他的弟弟许久没有和他这样对话了,活着的感觉突然回来了,“我自然是在这里的。”
“那,那我们一起说说话吧。”李世民松了一口气,他以为哥哥又准备了什么经书里的逻辑来收拾他。
“当然。”男人坐到了床边,靠着床头的雕花柱子歪着头看着对方。
“我也不知道说什么,唉,我平时很多话的,废话多一点吧。”李世民坐在椅子上面对着自己的“哥哥”。
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?”
“看和谁比吧……”
“你要和谁比呢,山外有山,大千世界之外还有大千世界。”
“我知道这是没完没了的事情,我是天子,天子上面有些什么呢?名义上万人之上,可我的那些臣子,便是在说话的道理上,远远胜过我,更不要说还有另一个人……”
“臣子善辩是常事。”
“忘了臣子吧,反正和他们没有关系。我要讲的是我喜欢的人,你要是嫌烦,我便不说了。”李世民想到自己之前做的一些事情,欲言又止。
“仕女也同我说起过她们的情感琐事。”男人打了个哈欠,到了他平时入睡的时候。
“看来如那个高僧说的,世人都是一样的,天子和仕女,没什么区别,你帮我解了衣冠吧,我也累了。”李世民站起来。
“从来没有注意过,你的后背有些僵,”男人熟练地替对方脱下灰蓝色龙袍,第一次见,应该是节日限定,灰蓝色却有些忧郁,中秋,明黄色正好,合着月亮。
“父皇也是这样的。我是天下人的主,天下人却不识我。我也是无相,却成不了如来。”
“没有人天生是要坐在这里的。”
“你说得明白,你坐了,就———”李世民注意到自己说到了什么不该说的。
“不现实的事情,没有讨论的意义。”男人并不在意,他最开始就不在乎对方提那件事,就算是发生的一瞬间,他心里也只有一个“还是发生了”的念想。
“说我喜欢的人吧,我说的不是皇后,也并非那些妃子,也不是女人;男女没有关系吧,如果世人一样?从前也有男人喜欢男人,女人喜欢女人的事情,大概?我没有见过,只是听说……”
“有的,虽然我也是听说。”男人坐不住了,侧身躺在了床上,长发遮住了半张脸。
“我喜欢我的哥哥。我最开始分不清是喜欢还是兄弟情谊,这是很难分辨的吧,在你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。还有道德,道德这个东西,真的,让我喘口气,”李世民也躺了下去,两个人面对着面,“啊,道德,没有人教我辨别道德,所有的书里只“写了”遵守二字。”
“道德确实是个,”男人想了想,“值得讨论,但是也只能讨论的东西。”
“是的,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感受到的,然后道德对人的约束也是不尽相同的,它不考虑个人的经验,只是在身份上定下教条。回到喜欢的事情上吧,我喜欢我哥哥,这是有违道德的,但我是天子,天子的道德里有规定不可以喜欢兄弟吗?我不知道,没听说过也没见过。”
“他知道你喜欢他吗?”男人清楚这句话像是明知故问。
“他?不知道。我怎么可能告诉他,我从没有说过我喜欢他,因为他对“我喜欢他”这件事情,在道德上的认知也是空白的。如果我告诉他,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,所以我没有告诉他。”李世民想到自己真的从未告诉过对方自己喜欢他,只是在行动上横冲直撞。
“他有喜欢的人吗?”男人看着对方,繁忙的朝政让李世民眉间的皱纹更深了。
“他有夫人,不过你觉得呢?”李世民想听对方自己说。
“你也说了道德的问题,他可能对夫人,更多也只是道德要求的喜欢。”男人回忆起自己的妻子,样子模糊不清了,原来道德上不可置疑的存在也会斑驳。
“你用了可能,我说喜欢的时候没有用可能,由此可见我是清晰地知道我的喜欢的。”
“每个人的判定都不同,你的喜欢和他的可能,都是独立互不影响的。”
“确实。我感觉他一直是把我当个弟弟来看的,就算有喜欢,也会被归类到兄弟情谊上。”李世民有些失望,和对方聊了这么久,虽然是个平等的样子,但是那种抵触的底色似乎还是没有变。
“你提到的这个点,嗯,怎么说呢,我觉得很有意思,你说你的喜欢是非常清晰的;但谈到他的喜欢,你也很清晰地说“也会被归类”,你只是在设想,却还是如此肯定;我在好奇,你喜欢的是哥哥,还是哥哥在你眼里的样子。”男人望着对方的眼睛,只见自己,自己的轮廓。
“我确定自己的爱是不会有结果的,所以做出了之后的推论。但我受不了这一点,我没有说出清晰的喜欢,但我的那些行为是显而易见的,却非———”李世民沉默了。
“代表喜欢的行为?”男人把头发撩到背后,他回忆着对方有违礼法的举措,从开始就没有什么惊讶的,眼前的人可以弑兄弑弟,那么之后再做什么都不奇怪。看上去他还在道德的控制范围内,而他在违反道德的时候就已经跨出去了,一个在道德之外的人,没有办法适用于既有的规则。
“不是,是一种扭曲的道德实践。”李世民想都没想就这样总结了。
“我是天子,所以我有只属于我的道德,那么他人进不来,自然我就不受他们的道德约束,这就是我在和他人互动时候的道德真空地带。”李世民愈发清楚了,喜欢是存在的,但他从来没有表达出来过。
“我从前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。”男人看着自己的弟弟,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,自然不是喜欢,也不是兄弟情谊,只是觉得可怜。
“你在可怜我罢。”李世民看得很清楚对方眼里的情绪。
“是。我可怜你,但我没有看轻你。清晰的喜欢,是难得的;但你在道德真空里自欺欺人,我只觉得不该。你的哥哥,可能真的会归类为兄弟情谊,因为他对道德合理性的默认。这一点上他也是可怜的,没有办法把两种感情,清晰地分离出来,道德在这里,成了约束他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自然物。”男人一口气说完了,等着对方的回应。
“可怜我,没有看轻我,你还是这样一个道德好人。我做了这样多的错事,倚仗着身份指手画脚,如果,如果———”李世民看着自己的哥哥,突然有种预感,现在继续躲在道德真空里,回应他的也只是真空,他便一股脑地把话倒了出来———
“我喜欢你。我不该喜欢你。我还是喜欢你。我以为我现在的位置会方便我喜欢你。实际上我喜欢你根本不成立。发生的所有事情里面没有我喜欢你。你自然不会喜欢我。我喜欢你。现在的我,喜欢现在的你。”
FIN.
p.s. 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,全文没有出现李建成三个字,我故意的,没有什么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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